六年前的中国互联网,就好像柏林墙倒塌之前的德国一样,世界一分为二,一边是市值超过1000亿美元的超级巨头,另一边是估值100亿美元以下的创业公司。
彼时,王兴35岁,第四次创业,公司估值60亿美元。加盟过王兴饭否项目的张一鸣,创业后兜兜转转,当时正在做今日头条,估值也5亿美元了。比王兴小四岁的程维,从阿里离职创办的滴滴,估值30亿美元。
当时他们都距离BAT很远,但后来打破BAT霸权的,正是这三个人。那是柏林墙倒塌的前夜。
2015年,在那场前所未有的互联网大并购浪潮中,滴滴快的合并,美团点评合并,张一鸣在次年推出抖音,于是,一个与BAT相对应的词开始流传——TMD。
美团、字节跳动、滴滴,这三家被合称为TMD的公司,在当时被视为中国互联网格局潜在的颠覆者,填补了互联网天平两端之间的空白。
时至今日,五年过去了,BAT不再是当年的BAT,TMD也变了模样。
美团越来越强,王兴这个“几乎犯过所有创业者会犯的错”的男人,终于把美团推上了2000亿美元市值;滴滴被三起安全事故打中了要害,过去两年停滞不前,几乎要掉出TMD阵营;字节正在经历中国互联网公司有史以来最有挑战的一次国际化危机。
人们没想到的是,困住滴滴的,不是它眼中八爪鱼般的竞争对手,而是它自己;能消灭TikTok的,不是快手更不是腾讯。即便强大如张一鸣,推倒了互联网世界的柏林墙,却跨不过真实世界的鸿沟。
TMD再一次站到了历史的十字路口。这一次,它们将往何处去?
回顾历史我们会发现,过去十年,有三个关键的十字路口,决定了今天TMD的样子。如今它们正在走的路,正经历的挑战,正面临的困局,都在它们当年经过那些路口时,标好了答案。
第一个路口:融资与站队
三个创始人里,一开始张一鸣是最不被看好的。
张一鸣一副斯文的程序员外表,小眼睛,戴眼镜,不露锋芒。他说起话来温文尔雅,没有很多CEO的那种慷慨激昂,也没有生意人的市侩气息。他喜欢聊算法,不习惯讲故事。
今日头条早期第二轮融资,他去找投资人,对方问他,“个性化推荐引擎那么多人失败了,为什么你觉得你能成?”张一鸣答不上来。回家后他反思,觉得自己发挥不好,好像说的问的都不能对上口型。那一个月,他连续见了30多个投资人,说话太多导致失声。
2014年版权风波,今日头条被围攻。张一鸣去找张朝阳,提出让搜狐投资入股,张朝阳没看上。他又去找新浪曹国伟,在C轮拿到了新浪的钱,但三年后新浪就卖掉了头条的股份。
那个时候的今日头条,是一个被很多人吐槽“很low”、进不了巨头法眼的产品。
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,张一鸣自始至终没有拿BAT的钱,甚至在新浪之后也不再拿互联网公司的钱,他的融资几乎全部来自国际化的VC机构。而且从A轮开始,他只融美元。
这让字节跳动成为TMD中唯一一个没有站队BAT的公司,从而远离了巨头的代理人战争。所以后来张一鸣推出抖音,跟腾讯正式开战,高薪从百度挖技术人才,成群结队的百度工程师流向字节,抖音甚至自己做电商,切掉第三方商品链接,要形成闭环自立生态。
这或许是张一鸣早就想到,BAT早该预料到的事情。
和张一鸣相反,王兴的起点是最高的。在创办美团之前,王兴就已经做了三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项目。除了有花不完的钱,他还收获了一支清华班底的团队,以及互联网圈子里的声名,张一鸣还在王兴的饭否公司做过一段时间程序员。
程维不止一次公开表达过对王兴的赞赏。他评价王兴“绝顶聪明却不善言辞”,说王兴创业早期“团队创业氛围很棒,依稀有阿里味道”。滴滴打车App刚做出来时,他还跑去请教王兴,得到“很垃圾”的反馈后改善了产品体验。
2011年美团B轮融资,王兴问马云:你最强的是什么?马云:你觉得呢?王兴:战略和忽悠。马云:其实我最强是管理。王兴:我相信。事后阿里领投了美团5000万美元的B轮融资,同时把阿里中供铁军的核心人物干嘉伟派到了美团,帮美团打赢了千团大战。
那个时候美团跟阿里还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,共同打江山。美团的对手大众点评则在2014年2月站队腾讯,出让20%的股份达成战略联盟。随后阿里继续加注了美团C轮融资。
站在当时的节点,美团站队阿里,点评站队腾讯,百度自己做了糯米网,BAT各抓了一颗棋子。在融资这第一个十字路口,美团向左,点评向右,一左一右分别是阿里和腾讯。
本地生活赛道的战争,则变成了典型的由巨头主导的代理人之争。巨头之间画地为牢,势同水火,直到将对手打趴下为之。
滴滴的融资故事要更加精彩。程维是从阿里P8的位置出来创业的,所以一开始就拿到了阿里前高管王刚的天使轮融资。按道理讲,滴滴应该会成为阿里系,但后来程维选择了腾讯。从2013年的B轮融资开始腾讯进场,然后腾讯连续在C、D、E、F轮融资中持续加码。阿里则投资了滴滴的敌人快的。
跟美团和点评的故事类似。滴滴站队腾讯,快的站队阿里,二分天下,同样是巨头的代理人战争。在当年网约车的补贴大战中,腾讯和阿里为了争夺支付入口,一度杀红了眼。
对于当时的美团、字节、滴滴而言,如何融资,如何站队,如何跟巨头合作,是它们曾面临的重大议题。这是它们在挑战固有互联网格局的过程中,第一个十字路口的路标上,为它们标下的通关指示语。
第二个路口:互联网大并购
TMD这个词真正开始流传,其实是在2015年底,触发点是两起史无前例的大并购——2015年上半年,滴滴和快的合并;下半年,美团和大众点评合并。
合并造成的最直接后果是,超级独角兽的诞生,合并带来的间接但却更长远的影响,是巨头之间权力关系的重构,以及互联网格局的重组。
阿里和腾讯,两个彼此敌对的阵营,因为合并,被迫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,场面一度十分尴尬。强势的一方主导,弱势的一方出局,这是大部分合并带来的附加题。
美团和大众点评合并后,腾讯对新公司又投资10亿美元,一举拿下第一大股东位置,美团成了彻底的腾讯系。
王兴坚定地站在了腾讯这一边,转身加入了反阿里阵营。从阿里过来的干嘉伟,给美团带来了阿里的使命、价值观和打法,但在完成历史使命后选择了从美团离开。失去美团后,阿里投资收购饿了么,扶持口碑,正式向美团开战。
如今美团和阿里之间的全面战争,越来越激烈的对抗,其实在五年前的那场大并购中,就已经指明了方向。
滴滴是程维的第一次创业。TMD三位创始人,程维最年轻,最草根,最江湖。他不像张一鸣那样坚定地独立发展,跟巨头对决,也不像王兴那样跟某一个阵营绑定,向另一个阵营开战。程维在自己办公室的墙上,挂上了一副字——“日拱一卒”。
既然选择了当过河的卒子,那么就只能纵情向前。
程维因此得到了有史以来最多巨头的支持。2016年合并Uber中国后,滴滴在中国网约车市场的份额超过90%,在TMD中估值最高。那个时候,滴滴是TMD中最风光、最有钱、最傲娇的。
并购带来的成功是暂时的。日后看来,危机也是在那个时候埋下。
程维很少谈论产品,也不谈技术,在仅有的几次公开采访里,他谈论最多的词汇,是战争。他看了很多战争的书,研究战争的方法论,一切都是为了赢,为了生存,为了消灭对手。比如在谈到美团打车的威胁时,他像成吉思汗一样发出战书:“尔要战,便战”。
但直到2018年他或许才意识到,“最高明的策略不是在一个黑暗的森林里和所有人博弈,敌人是打不完的”。强者逻辑也并非总是有效,即便你长到足够大,甚至变成太阳,地球也不一定就会围绕着你转。
因为困住滴滴的,不是敌人,不是竞争,而是产品缺陷和政策监管。
程维显然高估了产品实力,低估了政策风险。2018年顺风车事件之后,滴滴的估值就停止增长了,IPO遥遥无期,部分急于退出的投资人甚至开始折价转让滴滴股份。
时至今日,滴滴还没有彻底解决这个问题,估值徘徊在800亿美元以下,而美团已经超过了2000亿美元。滴滴掉队了。
相比程维的少年得志高举高打,张一鸣更早经历了社会的毒打。
2014年今日头条完成C轮融资,估值5亿美元,消息放出去后,今日头条立马成了媒体群攻的对象。因为“传统媒体在日益下滑,隔壁邻居在日益强大,而且老从你家门口过,很容易将一些瑕疵、摩擦放大。”
从那件事开始,张一鸣明白了一个道理——要低调。
后来通过花钱投资、重签合同、收益分成、扶持自媒体等方式,张一鸣摆平了媒体,但直到2018年,张一鸣也没搞定官方监管。2018年4月,内涵段子被主管部门要求关闭。这件事对张一鸣打击和触动很大,除了公开致歉,从此他不再提“算法价值观”,开始扩大审核团队的规模。此后,抖音的崛起过程,没有重复今日头条一路上被质疑吐槽的囧境。
在大并购引发的第二个十字路口上,TMD正式崛起,它们的体量甚至大到让监管部门忌惮的程度。除了跟巨头博弈,如何跟官方斡旋,决定了TMD的下一站是阳关大道,还是独木小桥。
第三个路口:国际化的殊途
奠定TMD江湖地位的是国内市场,但决定其未来想象空间的,一定是国际市场。因为国际化程度的不同,造成了如今TMD估值的分野。
张一鸣或许是TMD三位创始人中,最早意识到国际化重要性的人。
2015年,也就是互联网大并购那一年,王兴和程维在国内忙着合并,张一鸣却将目光放到了海外。今日头条海外版Topbuzz在那一年上线,火山小视频海外版Hypstar和抖音海外版Tiktok在2017年上线。张一鸣在2018年将“全球化”作为年度关键词,提出三年内海外用户要超过50%。
张一鸣2018年首次对外披露字节跳动全球化的战略细节
但实际上,张一鸣的英语并不好,他也没出国留过学,2014年他去了一趟硅谷,看到小米手机在硅谷居然也有粉丝,感受到阿里美国上市引发的广泛关注,有点被震撼到了。于是回国后,他就开始了国际化尝试。
字节跳动没有拿BAT的钱,拿的都是国际美元基金的钱,这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国际化的便利。
如今,关于张一鸣,业内所有的焦点,都落在Tiktok美国业务或被强制出售事件上。有观点认为,字节跳动有种“学好数理化,走遍天下都不怕”的“无畏感”,认为科技可以改变一切,但忽略了世界运行的底层逻辑。在“去全球化”的政治鸿沟面前,创业公司是脆弱的。
张一鸣正站在第三个十字路口上,跟前两次不同,这一次是少有人走过的路。
滴滴的国际化看起来很彻底,但其实是被迫的。2014年到2015年,滴滴和Uber在中国打了一场狙击战,最后以滴滴获胜告终,同时滴滴投资北美的Lyft、印度的Ola、东南亚的Grab、中东的Careem、欧洲的Taxify,几乎把Uber在全球的所有对手都投资了一遍。
但滴滴走出国门更多带有被动防守的意味,因为对手打到门口来了,于是以牙还牙打回去。程维在日后承认,滴滴最早的国际化是为了国内业务的生存。
2018年以来,滴滴已在巴西、墨西哥、智利、哥伦比亚、哥斯达黎加、巴拿马、澳大利亚、日本等市场开展出行、外卖和同城配送等业务,今年8月宣布正式进入俄罗斯市场。程维很清楚,国际化是滴滴“0188”战略的重要一环,虽然很多人评价滴滴的国际化,更像是“国际化投资”,但这块市场无法放弃。
滴滴急切需要新的故事来推高它已经停滞两年的估值。当美团跨过2000亿美元市值大关,把更多的触角伸向滴滴的领地,字节跳动在全球范围内披荆斩棘,人们开始问:滴滴的出路在哪里?
TMD三位创始人中,按道理王兴应该是最国际化的。王兴留过学,2004年他放弃在美国特拉华大学的博士学位、辍学回国创业时,就已经见识了海外互联网的顶级玩法。而张一鸣要等到十年后的硅谷之行,才亲身体验到国际化的魅力。
所以王兴的几次创业,刚起步时无一例外是把美国的先进互联网模式搬进来。校内网是对标Facebook,饭否网对标Twitter,美团网对标Groupon。王兴的过人之处是,青之于蓝胜于蓝,超越了原始的对标物。
王兴至今还没有大力进军海外市场,而是把国内市场吃透,美团在国内同时面临的敌人要比滴滴和字节跳动更多,现在谈论国际化或许还为时过早。
在国际化这第三个关键的十字路口上,TMD走出了截然不同的路,这让它们如今也面临迥异的局面。它们今天的选择,将决定未来十年的格局。
TMD将往何处去?
现在谈论TMD,还有意义吗?
过去这三年,中国的互联网格局发生了太多的变化。老巨头衰落,新巨头崛起,TMD这个词也像是那快过期的陈年罐头,失去了新鲜的味道。
最大的变化是,滴滴开始掉队了。虽然滴滴还在奋力追赶,“0188战略”也许能将滴滴带到一个新的高度,也许滴滴迟到的IPO终会到来,但从最简单、最粗鲁的估值排序角度,滴滴已不再是当年的滴滴,美团和字节跳动已经大幅领先。
与此同时,拼多多已成长为新巨头。在用户数量上,拼多多直逼阿里,在市值上,拼多多已经超过千亿美元。整个8月,拼多多和京东就在股价的此消彼长中,争夺中国第四大上市互联网公司的位置。
以当前的市值(上市公司)和估值(未上市公司)为标准,分别以3000亿美元、1000亿美元、300亿美元为界限,我们将中国互联网公司划分为三大阵营。第一阵营是阿里和腾讯,第二阵营是美团、蚂蚁金服、字节跳动、京东、拼多多,第三阵营是小米、网易、滴滴、贝壳、好未来、百度。
中国互联网公司三大阵营
跟五年前相比,当前格局最大的变化,是中间阵营壮大了,不再是一头一尾的两级格局。新生代巨头越来越多,整个互联网生态更加均衡。
当然,TMD依旧不容小视。张一鸣、王兴、程维还很年轻,黄峥也才刚40岁,他们是80后这一代创业者中最优秀的那群人。
变化还在发生。柏林墙倒塌前,人们想不出来还有谁能结束美苏争霸的格局;BAT瓦解前,人们同样想不出谁能挑战三分天下的局面。
就像一位投资了百度和滴滴的投资人所言:“这个世界是大于BAT和TMD的,因为创意的源泉是源源不断的,巨无霸会越来越多。”